來源:深圳市文聯
時間:2019-11-12
“你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全身心投入的學者。翻譯一本書時,他視之如同己出;他始終將譯事視為自己的生活。我任何時候都可能收到他的郵件,子夜、凌晨,24小時任何時候收到他的郵件,我都不會感到意外。他似乎在24小時連軸轉,不知疲倦為何物。時區差異對他毫無意義,因為他腦子里始終亮著燈。”——這是美國媒介理論家、科幻小說家、媒介環境學會顧問保羅·萊文森教授對何道寬的評價。
在深大,何道寬被同事們視為“大概是深圳大學校園里每天起得最早的人”。何道寬從事文化學、人類學、傳播學研究30余年,著作和譯作90余種,逾2000萬字,其中,1700萬字為其在退休17年時間里默默耕耘的成果,被深大學生稱為“百萬教授”。11月6日下午,晶報記者來到深圳大學校園,與“百萬教授”何道寬一起從學術的視角共同探討時下熱門話題。
談社會認知
人不要做媒介的奴隸,人要去駕馭媒體
晶報:“媒介即訊息”是麥克盧漢最為世人熟悉的學術思想。您覺得大眾有沒有必要了解媒介環境學?理論知識會不會離大家生活太遙遠?
何道寬:不會,媒介環境學的巨匠麥克盧漢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預言了當今時代“萬物皆媒”。
在復印機出來的時候,麥克盧漢就說“人人都是出版人”;電話出來時,他就說“處處是中心,無處是邊緣”。因為電子媒體通過音像或者視像把人的形象發送出去,使人的形象和肉體脫離,成了無形無相的存在,把人外化出去了。這即為“人人都是出版人”,“處處是中心,無處是邊緣”。過去大家都不能理解他這個話,他太超前了,現在大家就都可以理解了。電視、新媒體出來以后,諸如此類的“麥氏語言”就更好理解。所以,了解媒介環境學就是了解人們自身的生活,是有必要的。
晶報:如今,我們不僅擁有傳統媒介:廣播電視報紙,還人手一部手機、電腦、iPad、電子手表……您會不會覺得現在的時代媒介過多、生活過少?
何道寬:是這樣的。就說手機,因為手機把大千世界都拉進去了,一手機在握,世界在握。技術發展到這一步,你完全可以依靠手機生活,什么事都能辦,什么都辦得好、都辦得上。但是,總是沉浸在虛擬世界里的山山水水,就會容易忽略現實生活中的風景。人的發展一定是要將虛擬世界生活和真實生活相結合的。
晶報:媒介的井噴使得人人都能成為記者、人人都能做新聞,您覺得這對社會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?
何道寬:利弊同在。好處就是人人都可以自我滿足、人人都有高峰體驗。網紅、粉絲也是一種高峰體驗、自我滿足。人的需求有很多層次,從生存的需求、物質的需求、安樂的需求、安全的需求,到最后還有精神的需求。所以,“萬物皆媒”,人人都是自媒體,人人都是新聞記者。人的精力可以得到釋放,人的精神可以得到解放,這是好事。
但是,另一方面也容易出現非理性的東西。推特、微博是一兩百字,像一個緊箍咒,是不完全的,所以,它們在理性、邏輯、結構、思想性上會打折扣。
人是無法完全自律的,社會應該怎么辦呢?所以,社會要有治理機制,要有適當的網絡管理和社會管理。最基本的,網絡要有監控的“守門人”。而對于個人,在倫理、道德、文學修養上都要全面提升。但是,也不能過多地提要求,慢慢來吧。
晶報:現在社交媒介的高度發展,讓更多人參與到公共生活中來,但同時也引起了一些爭議。您覺得,媒介的發達給這個世界帶來哪些變化?
何道寬:這是每個人都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,但是不能將事情完全歸咎于媒介技術本身。因為媒介本身無所謂向善、向惡,它沒有傾向,善惡取決于使用媒體的人。攻擊、污蔑他人,這種事情在任何社會、任何時間都有可能發生,都應該防止并譴責。所以,人要有向善的熏陶、向善的心理,同時,網絡管理也要適當地負起責任。人不要做媒介的奴隸,而是要駕馭媒體。總的來講,人類的技術應該是光明的。
談人生道路
“無可救藥的保守”:在生活上低標準、在工作上高標準
晶報:在深圳大學建校三十周年時,您曾稱自己為“hopelessly conservative”,您為什么這樣評價自己?
何道寬:是這樣的,“hopelessly conservative”翻譯過來就是“無可救藥的保守”。我的生活和一般的大眾生活是脫節的。小時候家里太苦,讀書是副業,勞動是正業。要讀書,很艱難。在四川外國語學院讀書的時候,由于生活上的困難,我得了重病——雙肺結核、嚴重的腸胃炎,但在那個時候,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命危險,還是在拼命讀書,即使三天三夜睡不著,還是要半夜三更起來背書。
退休之后,很多老師勸我出去旅游,說我英語又好又退休了,應該出去走一走。當時,我就說要等70歲以后。但是,70歲以后,有些退休老教師全世界都走遍了,我還是沒有出去,直到最近兩年,我才出門逛一逛。因為我和老伴的年紀都大了,再不出去的話,就要走不動了,旅行社也不收了。75歲以上老人家去報名旅行社,是要簽生死狀的。
2002年1月退休之前,我的譯著達四五百萬字。退休之后,終于有時間做學問了,平均每年100萬字,十七年就是1700萬字。再加上原來的四五百萬字,就超過2000萬字,譯著92本,正式發表較有影響力的論文50多篇,著作4本書。
所以,我的親友都講我是“老紅軍”。因為,我在生活上低標準、在工作上高標準。對于學術,我甘坐冷板凳,坐得下來。
晶報:您當時是為什么從英語轉到傳播學?
:1999年以后,我將重點轉向傳播學有三個原因:一是深圳大學的學科要發展,文學院的傳播專業要發展。第二,國內傳播學即將進入一個爆發期,傳播學似乎要獲得顯學的地位;從20世紀80年代年代初引進來,90年代末面臨大發展大突破的局面。國家需要,我要轉過來。第三,從我個人來講,我1980年在國外接觸到傳播學,就決心把麥克盧漢、霍爾等大家引進來。1999年,商務印書館約稿,他們要出《理解媒介》的第二版了。
現在,外界對我的評價是:傳播學經典和名著的引進,何道寬是第一人,這個不光是給我個人長臉,也是給深圳大學、給深圳市爭光了。因為總有人認為,深圳這個地方的人都是不做學問的。做行政工作接待來賓時,我都要說一句話:深圳大學有一批死心塌地做學問的人。郁龍余教授、景海峰教授、吳俊忠教授、吳予敏教授、阮煒教授、蘇東斌教授,還有一大批北京大學和其他高校來的精英,都是一心一意做學問的人,沒想過玩耍,從來沒想過去做其他的事情。我很高興,從外語口轉過來以后,我能夠對新聞傳播學的發展做一點貢獻。
晶報:您的譯著涉及領域廣泛,包括文化史、人類學、社會學等多個學科,其中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傳播學,您在翻譯傳播學著作中最大的感悟是什么?
何道寬:學問是相通的。我跨越了十來門學科、翻譯了數十本人文社科著作,深深體會到人文社科是相通的。過去能體會到這種現象,翻譯了若干學科的經典和名著以后,體會更加深刻了。
舉個最簡單的例子,很多不同學科的作者都引用同樣的著作、用上了同樣的注釋,可見不同的學科、著作、作者有相通之處。1987年翻譯麥克盧漢的《理解媒介》時,我做了500多條注釋(原著沒有一條注釋),這些注釋在我的其他譯著里差不多都能用上。
晶報:了解到您的生活作息是每天晚9點睡覺,凌晨3點準時起床寫作,現在許多年輕人都做不到如此精力充沛,是什么一直支撐著您保持如此高效運轉的呢?
何道寬:兩個原因,第一是自己有強烈的動機,把事情做好,不怕苦不怕累,甘坐冷板凳;第二是社會需要,說得窄一點,就是深大新聞傳播學的學科發展需要我的支持。
就國內而言,傳播學是一門新的學科,1998年國家正式承認傳播學這門學科,因此需要大量引進經典名著,有能力、有準備、愿意吃苦、有修養去做這份工作的人不多。而且你看見市面上的譯作譯得不好時,心里就很痛苦,甚至很氣憤。這就回到“良幣淘汰劣幣”的問題了。
晶報:您會不會跟隨潮流,像年輕人一樣刷抖音微博?
何道寬:不會。我沒有手機,聯絡靠座機和電子郵件。我也不玩微博,更不會去看抖音、快手。我覺得這一切視頻都有點浪費時間。新聞網上不是都有視頻嗎?凡是視頻我都跳過去。我喜歡看文字。對于文字,我是主動的,可以駕馭、可以跳躍、可以一目十行。相反,如果看視頻時跳躍,你就不太容易接上去。不得不用手機時就依靠一根“拐棍兒”——我老伴兒的手機。我有點太極端了吧,大家不要學我。
談學術翻譯
做翻譯要做到“五個對得起”,不鼓勵年輕人嘗試學術翻譯
晶報:聽深大學生說,您被稱為“百萬教授”,為什么呢?
何道寬:那是幾年前的事了。深大校友會辦了一個刊物,叫《深大校友》,兩個學生記者到我家里來采訪了兩次。訪談錄題名《百萬教授遨書海》,我沒想到,這個頭銜是他們給我安的,不過,“百萬教授”也“有跡可循”(笑)。1993年到深圳大學后,我一共出了80多本書,退休之前,只出了5本,其余的書都是退休以后出的,平均每年超過3本,有時候一年出五六本,2019年出8本。平均每年一百多萬字。
晶報:現在許多學翻譯的學生自稱為“翻譯狗”,認為翻譯是搬文字磚,既辛苦回報又少。您榮獲中國翻譯協會授予的“資深翻譯家”稱號,您如何看待這一稱呼?
何道寬:這個詞還是比較新鮮的,我理解的“翻譯狗”有三層含義:一個是翻譯工作價值的問題,等于是價值判斷;第二是有點自嘲,覺得翻譯工作很枯燥;第三,翻譯是比較傳統的“行業”。第一點,關于它的價值問題。雖然翻譯和創作不一樣,但學術翻譯和經典文學翻譯是一個再創作的過程。所以說,翻譯不完全是搬磚,不完全是苦力,它有智力、有創造。第二點,學術翻譯肯定是枯燥的。所以需要我們耐得住寂寞。翻譯一兩個句子不算什么,翻譯大部頭幾萬字、幾十萬字、上百萬字的經典,那就是非常枯燥的。第三點,翻譯屬于傳統型的行業,與如今人人搞創新、人人搞創業的時代不太一樣,翻譯比較偏舊一些,不如短視頻來得生動形象。
晶報:您會對現在從事翻譯的一些年輕學子有些什么建議嗎?
何道寬:我的建議是沒有幾十萬字的小豆腐干文章發表之前,千萬不要去嘗試大部頭的書,更不能去動經典,否則的話就得罪經典、就對不起經典作家了。
二三十年來,我翻譯的主要是經典和名著。我的翻譯要做到“五個對得起”:一是對得起作者,你要吃透人家的理論、思想和文本,“信”是至關重要的;二是對得起出版社,出版社要靠這譯作書收獲名利;三是對得起讀者;四是要對得起自己,你的東西留下來以后,翻譯不好就會讓人詬病,何苦呢?五是翻譯經典和名著一定要對得起后世,它畢竟是要流傳的。在我的92本書中,有二十幾本書是再版的。這其中一部分書肯定是可以流傳下去的,因此要對得起后世,經典翻譯要反復打磨。這并不是簡單的“搬磚頭”。
但是,我并不鼓勵年輕人嘗試學術翻譯,年紀大的人、有點歷練的人、比較成熟的人可以花點時間來搞學術翻譯,年輕人從事這行就太苦了,投入產出不成比例。
何道寬
深圳大學英語及傳播學教授、政府津貼專家、資深翻譯家,曾任中國跨文化交際研究會副會長,現任中國傳播學會副理事長、深圳市翻譯協會高級顧問。翻譯的《理解媒介》一書在2008年被評為“改革開放30年最具有影響力的300本書”之一,何道寬也被稱為“麥克盧漢在中國的代言人”。
何道寬在少年時期接受了傳統國學教育,熟讀四書五經,而后進入新制中學。1959年,何道寬進入四川外國語學院英文系,畢業后,留校從事英語語言文學教學和研究;1978年,我國在“文革”后恢復碩士生招生,年已36歲的何道寬趕上考研,入讀南京大學英語系,師從著名學者陳嘉教授,主攻戰后美國文學;1979年,何道寬應召回母校為首屆碩士生開設“英語理論語音”,旋即于1980年下半年,被派遣留學至美國印第安納州的戈申學院做訪問學者。
1993年,深圳大學在《光明日報》上面向全國張榜招聘教授,何道寬從四川奔赴特區,支援年輕的特區高教事業,將跨文化交際學以及翻譯、英美文化、比較文化研究帶到大學的課堂。
美國跨文化傳播學奠基人之一邁克爾·普羅瑟教授評價,何道寬教授是中國跨文化交際研究的奠基人之一,對中國高校傳播學的拓展作出了貢獻。(晶報記者李燦彬 采寫:晶報記者蔣津津 實習記者劉洋潔林雯涵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