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深圳市文聯
時間:2016-09-23
◎ 深圳特區報駐滬記者 匡 彧 文/圖
因為出色翻譯了法國著名思想家、文學家西蒙·波伏瓦的代表作《第二性》,鄭克魯獲得了2012年傅雷翻譯出版獎,其實,這個獎更是對鄭克魯半生翻譯工作的褒獎。喜愛法國文學的人都對鄭譯本《悲慘世界》、《茶花女》、《基督山伯爵》耳熟能詳。但只把鄭克魯定位于翻譯家,顯然極失偏頗。在法國文學翻譯家光環的背后,被遮掩的還有其在理論研究和行政管理方面同樣出眾的成績——現時國內大學的中文系,鄭克魯主編的《外國文學史》是學生們普遍使用的教材;而他在上海師范大學出任中文系主任時一手打造的“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”專業,至今還是國內同類專業中的佼佼者。
采寫這樣一位建樹廣泛的學者顯然價值非常。請求采訪的電郵發出半小時后,我就收到了老先生的回復。他爽快地答應了!并認真地在郵件中告訴我幾種聯系方式、詳細的采訪時間和地點。來回幾次確認后,我深深被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熟練掌握現代通訊工具的能力所折服。我也忽然洞明,為何年事愈高,他越發彌堅,上乘譯作頻出不斷。
退而求其次的法語,不務正業的翻譯
問:在我國,法語算不上普及流行的外語,當年求學時,您為何會選中它作為自己的專業呢?
鄭克魯:我中學時就愛看書,周圍的同學都愛理工科,就我喜好文科,好在家里也不干涉。其實,我那時最愛俄國文學,其次才是法國文學,但1957年報考大學時,正趕上中蘇關系破裂,大學俄語專業都不招生了,我只得退而求其次,上了北大西語系法語專業,因緣際會開始學習這門語言。
問:大學時期您就開始研究法國文學了?
鄭克魯:我喜歡寫東西,小學時寫議論文就得過第一名。上大學時,理論思維就在同齡人中顯露出來。我那時就寫出了比較《紅與黑》小說與電影不同的評論文章,發表在電影雜志上。后來考上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研究生。那個年代,研究生稀少,簡直是鳳毛麟角。1965年我畢業,之后“文革”開始。我在“文革”前完成學業,打下的基礎很扎實。
問:那您是怎樣走上翻譯之路的呢?
鄭克魯:這完全是個人愛好使然。我畢業后在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。在那里,研究才是主業,翻譯被領導認為是不務正業。但我總想利用自己的外語優勢翻譯一些優秀的外國作品。一來是研究性的論文發表在期刊上,讀者都是圈內人,受眾寥寥,而精彩地翻譯出一本書,它的流傳會影響更多的人。二來是感到經典的東西越來越少,你不譯就沒得譯了。
問:隨后您就翻譯出了巴爾扎克的《長壽藥水》,并一炮打響?
鄭克魯:是。它當時發表在《世界文學》上,反響很好。我是“文革”后冒出的“新人”,沒名氣,出版社對我也不了解。我當時想和朋友一起翻譯喬治·桑的《康素愛蘿》,原書有70萬字,出版社也心里沒底兒,讓我先試譯一萬字,如果譯得好就繼續。我交出譯稿后,他們很滿意。編輯來找我,發現我才40歲出頭都很吃驚。他們看我文筆老到熟練,還以為我是個老頭呢。
獨到的翻譯語言,別有用心地與眾不同
問:一本經典的外國文學作品,常有不同的譯本,您的譯本著力點在哪里?
鄭克魯:還是語言。我一直刻意在語言上下功夫。我的譯本文字都很簡潔流暢,沒有廢話,不啰嗦。但重簡潔的同時我更重文采。你翻譯時,不能第一頁譯了“漂亮”,第二頁就說“美麗”,這樣詞匯太貧乏,干巴巴的。比如在譯《巴黎圣母院》時,文中寫路易十一病得快死了,“行將就木”這樣的詞大家都用過了,我就琢磨怎么譯才能不一樣。后來我用了“病勢尪羸”,讀者即便不認識“尪羸”兩個字,也能從這個四個字的組合上明白是形容人病得很重。
問:不擔心讀者覺得晦澀難懂嗎?
鄭克魯:一本幾十萬字的書,用幾個較生僻的古典詞匯是不影響閱讀的。相反,讀者通過查字典學習認識了它們,也是自身的提高進步。而且,中國古典詞匯非常之美,傳情達意更貼切,《茶花女》中描寫男女主人公愛意綿綿,我特別用了“鳒鰈情深”這個詞,從字面就能感覺到美。當然,這樣的詞匯也不能用得太多,多了就有掉書袋之嫌了。
問:您最滿意自己哪部譯作呢?
鄭克魯:《悲慘世界》、《茶花女》還算滿意。其實每本書都很難達到譯得完美,再翻再看,都還是有可以修改的地方。
問:這本《第二性》是不是非常難翻譯?
鄭克魯:這是本理論書,作者思想精辟,知識面寬廣,論述也非常全面完整。翻譯過程中的難點是對長句子的處理。理解這些長句子,并用淺白的中文表述出來很難。我花了兩年時間譯出來。波伏瓦的這本書是優秀作品,是可以流傳下去的經典。
問:您也覺得詩歌最難譯嗎?
鄭克魯:是的,詩歌最難譯。詩歌講究押韻,譯者為了尋求押韻,要費很多功夫,但這又常會吃力不討好。戲劇也難譯,因為不論譯得多好,當它在舞臺上演出時,還是要順應場景和表演來改動。原譯本很難照搬到舞臺上。
有選擇地重譯,挖掘被遺落的經典
問:您對經典重譯怎么看?
鄭克魯:這首先是市場有這個需求,非經典書賣不動,出版社當然不會出。再有就是時代在發展,語言也在發展。你遵循原著還用十五世紀的語言譯,那就沒人看了。讀者看翻譯作品要看得懂、看得愉快。傅雷先生上世紀40年代的譯作就比30年代的好,那時他的語言變了,譯的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、《高老頭》就很受歡迎。所以,用當代有文采的語言重譯經典是有必要的。
問:您最想重譯哪些經典?
鄭克魯:我六七十歲后就覺得時間太寶貴了,不能瞎譯了,要把精力放在真正的經典上。我現在想把雨果的《笑面人》和《海上勞工》重譯,這樣雨果的重要作品我就都譯完了。如果有時間,我還想把過去遺漏的東西撿起來,比如中世紀的騎士文學,這部分因為在市場沒銷路,所以沒人碰,但作為文化積累它有自己的價值。
問:出于文化積累的考慮,您也會譯不那么一流的作品?
鄭克魯:是的。二三流的作品也可以譯,它們的文化價值在于自己是另一類作品,具有豐富性和多樣性。
問:您好像非常善于發掘推介作家作品身上的這種多面性,比如莫泊桑、梅里美。
鄭克魯:我們過去介紹一個作家和他的作品,愛用一種標簽定義。說莫泊桑,就只關注他的現實主義作品。其實,他還是一位浪漫主義作家。他被公認的兩篇代表作一個是《羊脂球》,另一個是《奧爾拉》?!秺W爾拉》就是一篇怪誕小說。法國人都知道這兩篇,我們最熟悉的《項鏈》,法國人反倒不太清楚。梅里美的《伊爾的維納斯銅像》也是怪誕小說,比《卡門》寫得更好,我們的讀者卻知之甚少。我把這些作品翻譯過來,大家就會知道怪誕小說從十九世紀初就開始出現了,這些大作家也都是寫這類小說的高手。
鄭克魯,1939年出生。上海師范大學教授,博士生導師。早年在北京大學西語系攻讀法語,后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攻讀研究生,畢業后留在外文所工作。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武漢大學法語系任系主任并兼法國問題研究所所長,1987年調至上海師范大學工作。是在翻譯、教學和研究三大領域同時取得不凡成就的為數不多的翻譯家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