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焦文聯(lián)
來源:深圳市文聯(lián)
時間:2016-09-29
◎ 徐晉如
傳統(tǒng)中國所謂的文學,與今人所謂的文學是兩回事。
《周易·系辭傳》云:“物相雜,故曰文?!备鞣N線條、色彩交織在一起,便稱作“文”,引申指對人的天性進行修飾,所以文的對義詞是質(zhì)??鬃诱f“質(zhì)勝文則野,文勝質(zhì)則史,文質(zhì)彬彬,然后君子”,天性強過文化的修飾,便不能很好地管理自己;文化的修飾掩住了天性,就導致浮華夸飾。文質(zhì)相互平衡,這才是君子該有的氣質(zhì)。
不同于墨家之尚質(zhì),道家之反文,儒家對詩書禮樂之文有著特別的注重。當時有棘子成者,質(zhì)疑儒家重文,說:“君子質(zhì)而已矣,何以文為?”孔子的學生子貢馬上反駁他,說“文猶質(zhì)也、質(zhì)猶文也”,倘使沒有了毛色斑紋相區(qū)別,虎豹的皮革和狗羊的皮革也就沒有了區(qū)別。君子之道,固不僅要有美好的天性,更要經(jīng)后天詩書禮樂的文飾,才能動行舉止,莫不文雅典重,自然流露出高貴的氣質(zhì)。
文獨具教化功用?!兑住べS·彖》曰:“觀乎天文,以察時變,觀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?!比宋?、文化二語,并出于此。治國之大人君子,對文的意義有了深切之了解,遂能教化天下,讓天下臻于大成。
儒家是一整套包蘊著倫理學、政治學、哲學、宗教觀的思想,可以統(tǒng)謂之曰人文思想,它的終極目標,便是“觀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”,而其具體實施的路徑,則是詩書禮樂易春秋之教,謂之“文學”。因此,在孔子那里,在早期儒家那里,文學的根本意旨只是一條:養(yǎng)成學者完善的人格。
儒家認為,學者畢生所學,不過是求得人格的完全,亦即是“仁”。仁,古文字亦作上身下心,是心之全德之謂。今人入孔廟,凡孔廟中必有兩副匾額,一副為“中和位育”,一副為“與天地參”,并出于《中庸》。與天地參(sān),意即與天地并列為三才,這是孔子為中國人所開示的民族信仰。完善的人格即法天則地、與天地參。效法天地運行之消息,讓自己的人格臻于天地偉美之境,此即儒家的根本意旨所在。
完善的人格在氣質(zhì)上表現(xiàn)出的就是溫文爾雅。爾雅的爾,通“邇”,是“近”的意思,爾雅就是親近于雅。“溫”是溫柔敦厚,“文”者謂君子言行舉止,皆合于規(guī)矩,合宜、合度、美好。然則溫文爾雅的美德自何處而來?只能從文學中來。
先秦時凡飾身潤德的學問,都謂之文學。但自梁代昭明太子蕭統(tǒng)編《文選》,文學便有了更加明晰的定義,只有“事出于深思,義歸乎翰藻”(《文選》序)的,才被認為是文學。即是說,文學須出于深沉細膩的審美感受,抒情達意,須借優(yōu)美的文辭聲韻傳遞開來。此后直至二十世紀前,中國人的文學觀念蓋皆不逾于此。
而新文化運動之后所謂的“文學”,則是自西方舶來的概念。其義有二,一為文學須有獨特的語言藝術(shù),二為文學須表現(xiàn)作家獨特的心靈世界。朱光潛先生無疑是受此文學觀影響的一位學者。他認為偵探小說不是文學,因為偵探小說滿足的是讀者的理智,而不是讀者的情感。但倘若持此文學觀觀照中國傳統(tǒng)文學,直是圓鑿方枘,捍挌難通。如載道的文,用于酬應的表啟,乃至祭文哀誄,這一類的作品,在新文學研究者眼中,都不是文學,然而它們恰是中國文學之大宗。
昭明以降直至新文化運動之前,中國人所謂的文學,有著比今日之文學更崇高的地位。文學,是國學的三鼎足之一。中國傳統(tǒng)學問,只有三門,曰義理、曰考據(jù)、曰辭章,文學就是辭章之學。辭章不僅涵蓋經(jīng)史子集四部中的集部,經(jīng)部中詩經(jīng)、易傳、尚書、禮記、左氏傳何嘗不是辭章?諸子百家之文,皆是后世習文的涂軌;史部中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是古文正宗,唐人劉知己《史通》、清人章學誠《文史通義》,這兩部著名的史學理論著作,又都是漂亮的駢體文;中國文學理論的最高成就是《文心雕龍》,清人王先謙《駢文類纂》選錄其文,竟有五十篇之多。一部文學理論的著作,竟同時也是最好的文學作品,這在已為西方文學觀所俘虜?shù)慕裰畬W者那兒,是無法想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