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深圳市文聯
時間:2016-10-24
“給老鄉留一條回家的路”
——從呂延濤先生新著《老鄉》透視當代中國農民的生存與困境

談及工業革命對人類社會產生的重大影響,在“都市化、工業無產階級的興起、父權社會的解體”等變化之外,以色列歷史學家赫拉利在其著作《人類簡史》中如是說:“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有史以來人類最大的社會革命:家庭和地方社群崩潰,改由國家和市場取代。”
數字壟斷、網絡當道、樓市兇猛、股市險惡、城市地標風起云涌……當代中國,巨變空前,城市化來勢洶洶,而赫拉利描述中的“家庭和地方社群崩潰”,正在深刻體現于曾經的鄉村中國“解體”中。
上億農民涌入城市,身后留下一個個尷尬的故鄉。當下的社會情境中,當人們一同匯入城市為主流的宏大敘事之中,又有多少人能夠以“反熵”之行,來審視已然邊緣化的農村命運呢?
呂延濤先生新著《老鄉》,避開城市的浮華喧囂,以沉潛的姿態,將目光聚焦在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彭陽縣新集鄉上馬洼村顧山村。如同作者所說,這里是“一個黃土高原深處的山村”,“一個地圖上沒有標記的地方”,“一個不清楚自己從哪里來,將要到哪里去的族群”,“一個一百多年來持續游浪的家族”,“一個信仰伊斯蘭教的地方”,“一群正處在移民倒計時的農民”……
《老鄉》沒有宏闊的鋪陳,沒有悲憫的俯視,只是通過深入細致的調查走訪,如同顯微鏡般冷靜觀察著中國社會的一個微末“切片”,而構成這一“切片”的細胞,就是顧山村的一個個普通的村民:房東張志選、阿訇馬西平、赤腳醫生勉成福、包工頭張治忠、民辦教師張萬鈞、養雞專業戶張建福、11歲的學生張樹麗、辛勞的母親哈如梅、開“超市”的張君蘭、開飯館的姬秀花、當了13年村干部的張萬山、一個人種了30畝地的張萬武、72歲還在放羊的馬明蘭、在銀川打工的張平……
他們似乎生存在一個“與世隔絕”的空間里:“顧山村坐落在一片土塬上,村子三面環溝,只有西面一條小路通往劉紅公路。”
他們曾飽經遷徙的滄桑:“村里有文化的人說,顧山張姓的祖輩,是清朝同治年間從陜西遷過來的,距今已有150多年。”
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:“顧山的莊稼成不成,主要靠天,干旱缺水、天氣寒冷等,往往嚴重影響莊稼收成。”
他們虔誠地堅守著信仰:“在顧山所有的房子中,清真寺是最漂亮的。”
他們知足常樂:“‘現在種著20多畝地,還有一點貸款,還上貸款以后就不干咧,好好享福呀。’張君蘭很滿足。”
他們也有著“卑微”的理想:“現在張志選還是很想到西安等地游浪,可是因為不識字,又沒怎么去過大城市,所以一個人不敢去。”
他們面臨著諸多新舊之交的倫理困境:“說起農村的基層治理,張萬山反復強調這一點:‘現在農村的事情很不好管理。’”
他們離開顧山但很快又回來了:“移民點一停工,張萬貴和老婆的生活來源馬上成了問題。”
他們希望用知識改變命運:“張樹麗的哥哥張明明在固原回族中學讀高一,姐姐張樹紅在古城中學讀初一,學習都挺好。將來他們會到固原去,到銀川去,到西安去,離顧山越來越遠。”
他們也必須面對窘迫的現實:“顧山村惟一的老師張萬鈞說,娃娃們勸都勸不回來,最少的時候,學校只剩下四個學生了。”
呂延濤先生的調查,涵蓋了顧山村幾乎各個階層、各種身份、以及各個年齡層次的目標個案,他用克制的態度,真實的復現,鋪展開了城市化浪潮中、顧山村這一鄉村中國“切片”的生存現實。
我們所有意無意忽略的,并不意味著它們的不存在。事實上,地圖上都未有標記的顧山村,也正是當下社會情境中中國農村的一個縮影。時代的大潮中,曾經孕育了我們的歷史傳統、曾經作為我們精神母體的農村,處境微妙。
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娃娃們長大后去闖蕩游蕩一番應該沒有問題,可要融進城市生活就不那么容易了。”“一家人不能在一起生活,跑這里跑那里,哪里像個家嘛。”當如今的鄉村里,老人娃娃和婦女成為主要人口, “家庭和地方社群崩潰”似乎無法避免,留給我們的課題就在于,城市化,首要面對的其實應該是農村問題。對此,《老鄉》給出的基本立場在于:“城鎮化要給農村帶來新的發展機遇,而不是放棄農村,甚至掠奪農村。”
“進城的路有多長?對顧山村大多數人來說,似乎遠得看不到頭。”“150多年前和90多年前是被迫出發,這一次,似有彷徨、有沖動,又似不得已地被裹挾。出走還是留下?好像很難解答。”農村該往何處去?農民該往何處去?站在十字路口的顧山人,茫然四顧。在《老鄉》中,呂延濤先生描摹了這樣一種理想圖景:“當下最要緊的是把他們的地留著,把他們的院子留著,別匆匆忙忙收了回去。再就是要雙向著力:一方面讓進城的顧山農民能夠長期過上好日子;一方面讓留在顧山的人逐漸享受到現代文明的成果,真正安居樂業。這些做好了,進城的、留下的,都好,都高興,就是顧山人所需要、所盼望的。”
這樣的圖景是讓人充滿期待的,然而實現的過程卻是注定充滿艱辛的。只不過無論這樣的過程多么艱辛,我們都須臾無法回避。因為這關乎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的責任、使命、對待歷史的態度、和對待故鄉的情感。
對話是平和的,態度是克制的,分析是理性的,視角是客觀的——然而這些,都不會妨礙我們很深切地感知,《老鄉》中所浸透著的作者濃得化不開的一種情感:那是對于農民的深情,對于故鄉的眷戀,對于信仰的尊重,也是對于老鄉未來命運的擔憂。
通過顧山村這樣的“切片”,《老鄉》具體而微地呈現出一個微縮的鄉村中國,冷靜透視著當代中國農民的生存與困境。其中,最打動我的一個段落在于:“對于長時間在外面城市奔波的顧山人來說,這片溝壑縱橫的黃土地,這些窯洞,老人、娃娃、媳婦子,給他們帶來外面沒有的踏實、溫暖、親情。有一條可以回家的路,對于那些好多難以回家的顧山人來說,是一件讓人安心的事情。”
給顧山人留條回家的路,給所有老鄉留條回家的路,對于我們這個國家、民族來說,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。
我們都需要有一條回家的路。